用 8 个词,为 Virgil Abloh 定制一张词汇表
好了。暂停。深呼吸。2020 年 8 月 6 日,上海西岸油罐艺术中心,气温 38 摄氏度。红色集装箱叠放在黄浦江边。巨型充气玩偶在 T 形栈道依次排开,然后退场。观众不停扇动红黄绿三色团扇 —— 颜色据说来自加纳国旗。团扇上的数字「5」指代 Virgil Abloh 在 Louis Vuitton 的第五个系列。模特鱼贯而出,西服、夹克或风衣上印有蓝天白云、黑白棋盘格纹或品牌经典 Monogram。音乐从华裔歌手吴赫切换到非裔音乐人 Lauryn Hill。模特身上多了玩偶点缀,颜色是高饱和度的红、黄、蓝、紫、绿。29 分钟过去,闭秀的是吴亦凡。这位品牌代言人身着白西装,肩扛一只巨大的充气卡通龙。仍然一丝风也没有。团扇在空中不耐烦地扑腾。
这是 Abloh 就任 Louis Vuitton 男装创意总监以来首次在中国办秀。每位观众都会收到一份宣言。「好了。暂停。深呼吸。」那份宣言如是开头,「有人喜爱填字游戏,而我则偏爱对词语进行创造性定义。」被重点圈出的词汇包括:黑色想象力(black imagination)、视觉催眠术(hypnovisualism)和视觉包容主义(inclusivisualism)。是的,最后这个单词「长」达 16 个字母。
受疫情影响,现场制作由本土团队操办。预想中,这本该是一场久违的嘉年华 —— 在奢侈品牌格外倚重的中国市场,疫情暂时得到了控制,与以往任何时刻相比,这个市场都更被寄予挽救业绩的重望 —— 然而,「嘉年华」被打了折扣:集装箱内缺少互动场景,现场乐队演出也换成了视频。一些观众说:太热了。另一些人则提起 63 岁的比利时设计师 Walter van Beirendonck 在 Instagram 上的抄袭控诉。
非议不再令人惊讶。「我学建筑时,有位教授说,我不具备在任何重要语境下工作的能力、技巧或创意。」3 年前《纽约时报》的一次视频采访中 Abloh 说,那时他的身份还只是 Off-White 创始人,「每次否认对我来说都是完美的。我靠否认活出了生气(I thrive off a no)。」奢侈品业的职业经理人想,Abloh 也许知道现在的人们喜欢什么。店门外排队的消费者想,我们也不知道自己要什么,也许 Abloh 知道。于是 Abloh 有了作答的机会。
如同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位创意总监,Abloh 是忙碌的。「我没有任何一张属于自己的桌子。」他说,「我一年旅行 320 天,一周赶 8 趟航班 —— 芝加哥、法兰克福、米兰、伦敦、柏林、斯德哥尔摩、鹿特丹、阿姆斯特丹、拉斯维加斯、洛杉矶。」他说,「我在街头工作,拿着手机。」
不像这个时代的任何一位创意总监,Abloh 无处不在。《纽约时报》曾统计过一份清单,他的合作品牌包括:依云、耐克、宜家、Champion、Jimmy Choo、麦当劳;举办过展览的艺术馆和画廊:芝加哥当代艺术博物馆、巴黎当代设计画廊 Galerie Kreo、高古轩、卢浮宫;演讲场合:罗得岛设计学院、哈佛大学、哥伦比亚大学;打碟地点:伊比萨岛、蒙特卡洛、格拉斯哥、巴厘岛。
解释这样一个人是困难的。这里是《T》中文版版本的创意词汇对照表。前一个词是人们关注的,后一个词或许是 Abloh 希望人们关注的。
还是从头说起吧。「我不过是想穿得和 17 岁时的自己一样。」Abloh 在许多场合说。少年时代(boyhood)这个主题贯穿了 Louis Vuitton 男装过去的五季。高中时,为了穿得「不一样」,Nautica、Ralph Lauren、Timberlands、Tommy Hilfiger 等品牌被 Abloh 拿来与制服混搭。长大后,个人衣橱升级为 Supreme 和爱马仕,依旧是正统与运动休闲的组合 —— 与奢侈品牌的潮流化趋势异曲同工。
为什么是 17 岁?当时的他究竟经历了什么?答案在现有描述中是缺失的。这就是 Abloh,他只让你看见他愿意被看见的部分。
当然,童真可以用来解释一个人的工作状态。「你要保持一个局外人的视角、某种天真感,才能在处理很多不同事情的时候当机立断。」一位与 Abloh 共事了十年的设计师曾对《纽约客》说,「创意总监的大部分工作,就是有人不断拿东西给你,问是选这个还是选那个。这时天真的状态就很重要。你不会疲倦,力气不会耗尽。」
我们也大可引用弗洛伊德的那句名言,「人的一生总在弥补童年的缺失」,或是 Alfred Adler 的那句「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,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」。但这没什么意义。一场秀或一个成衣系列既有公共属性(被众人观看),也有商业属性(有销售压力)。童真如何被呈现,是设计师的个人化表达与两种力量博弈后的结果 —— 它并非纯粹的童真。
对于奢侈品牌历史上的首位黑人设计师来说,童真可以被拿来挖掘共同记忆。Abloh 的第一个个人品牌 Pyrex Vision,使用「Pyrex 23」作为 Logo。前一个词指吸食违禁药品所用的器皿,后一个数字是乔丹在芝加哥公牛队(Chicago Bulls)时的球衣号。这隐喻了绝大多数黑人离开芝加哥可选的唯二路径:毒品交易和运动。推广视频中,几个面色忧郁的黑人少年穿着卫衣、篮球短裤和明显过于宽松的法兰绒衬衫,站在一堵墙前,墙上写着「A Team with NO Sport」。
在芝加哥当代艺术博物馆的 Abloh 个人艺术展「修辞格」(Figures of Speech)上,可以找到类似的隐喻。一堵墙上挂着他为 Louis Vuitton 拍摄的第一个广告系列。7 岁黑人小模特 Leo James Davis 被包裹在成人尺码的毛衣里(毛衣的图案是《绿野仙踪》四位主角的黑色剪影),地面则散布着标号从 1 到 16 的黄色纸条。它们指代 2014 年,17 岁的非裔美国人 Laquan McDonald 被芝加哥警方射击的 16 枪。
然而,用童真去挖掘共同记忆也是危险的。2019 年 1 月 17 日,巴黎卢浮宫与协和广场之间的杜乐丽花园内支起了一顶黑色帐篷,内部改造成了《Billie Jean》MV 中的曼哈顿街角。此外,缀满亮片的上衣、白色袜子、T 恤印花也都在致敬 Michael Jackson。这样做的设计师不在少数,但 Abloh 时机不太好 —— 8 天后,指控 Jackson 性侵男童的纪录片《离开梦幻岛》(Leaving Neverland)在圣丹斯电影节上映。这场秀陷入争议旋涡 —— 接下来,是发表声明、致歉、撤回相关产品。
那之后的每一季,少年时代中可能引起争议的部分不断被抽离。Louis Vuitton 2020 春夏男装系列,焦点意象变成 1956 年的法国电影《红气球》(Le Ballon Rouge)。秀场是绿荫夹道的巴黎街头,点缀着充气城堡、冰淇淋、红气球和绿风筝。没有明确主题,Abloh 在 Instagram 发文说:「我算是学到教训了,我尝试全新的呈现方式,不再需要以某些令人感到痛苦的事物为灵感,我只是单纯希望在不会引起对立的状况下传达我想说的话。」
不会引起对立的大概只有真空。
在一家 Louis Vuitton 店铺门口,保安拦住了 Abloh。「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。」他严肃地说。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位是自己的上司,只知道他们有一样的肤色。
文化事关阶层。今年 9 月刚离世的美国人类学家 David Graeber 就此有过一段精彩论述。他认为,20 世纪重大的文化创造,基本都是穷人在不工作的时候创造出来的,但这些成果被中产侵占。中产把文化重新定义为消费:「好像只要是他们贩售的文化,就是他们搞出来的 —— 当然不是。」
求变的奢侈品业需要这样一个角色:既可以代表亚文化吸引年轻人,又可以突出品牌的包容性和创新性。Abloh 正合适。
没有哪个为奢侈品牌工作的设计师像 Abloh 这样,将人生履历事无巨细地展现在公众面前。他出生于伊利诺伊州的罗克福德市。父母是加纳移民。父亲 Nee 在一家涂料公司工作,母亲 Eunice 是名裁缝(他们的名字被这位设计师纳入了他的创意词表)。Abloh 没有学过设计,但接受过良好的高等教育,本科和研究生先后攻读工程与建筑。他是 Kanye West 的门徒,与他共事十年。Abloh 在 Fendi 实习过几个月。他是多面手:玩滑板,会打碟、设计服饰、设计家具、设计建筑。一个从高中算起购买了 5000 件 T 恤的购物狂。
在白人精英文化占据主流的时尚圈,West 和 Abloh 曾受到各时装周的排挤。《纽约客》描述过这一点。2009 年,他们站在巴黎时装周 Commes des Garçons 男装秀场外的一张照片被疯转。照片由摄影师 Tommy Ton 拍摄,West 拎着一只 Goyard 手提包,Abloh 穿一件 Moncler 背心,搭配黄色球鞋和书呆子式的红框墨镜。West 把他们的亮相比作民权运动的某个节点,因为「我们试图发声」。Abloh 成为 Louis Vuitton 男装创意总监后的第一场秀,West 再次出现。两人在彩虹 T 台边相拥而泣的画面成为媒体头条。
在去年《女装日报》(Women's Wear Daily,以下简称 WWD)举行的一场零售业论坛上,Abloh 频繁提及「之字形」(zigzag)这一概念。WWD 报道说,它描述了这名设计师如何在时尚界攀爬,成立自己的品牌 Off-White,最终登上 Louis Vuitton 男装艺术总监的职位:「他靠街头服饰的概念打进圈子 —— 这是之字形的上半部分;一旦成了局内人,他又把自己定位在街头服饰的界限之外 —— 这是之字形的下半部分。」
Abloh 从一开始就清楚,他要扮演的是不同圈层间的一个微妙角色 —— 精英与大众、白人与黑人、Old Money 与 New Blood。访谈中,他最常使用的两个词是「purist」(纯粹主义者)和「tourist」(游客)。前者指传统美术馆的高墙,奢侈品店门外的围栏,是专注深入某个领域的代名词。后者是对一切事物感到好奇,但只是蜻蜓点水了解一番的态度。通过这两个词,Abloh 试图剥离「阶层」这一时尚消费的经济和社会前提,只从消费习惯和审美态度上去定义受众,寻找交叉点。
是否有可能剥离暂且不说,待在中间地带不那么容易。就在上海大秀举行两个月前,Abloh 因社交媒体上的言论遭到攻击。随着「黑人的命也是命」(Black Lives Matter)运动愈演愈烈,抗议者破坏店铺的报道也越来越多。Abloh 开始在 Instagram 账号上为那些受到损失的、与他有生意往来的店铺发声。「街头服饰已死。」他说,「我们自己的社区、自己的店铺 …… 它们是用血汗和泪水搭建的。」
有人表示支持,但反对声也不少。一些人质疑他为黑人社区以及当代时尚文化做了多少贡献,指责他将非裔美国人的民权抗争商品化。有人修改了他的维基百科页面。Abloh 原本给《纽约时报》写了一份长长的声明作为回应,随后又决定撤回。
事实是,无论这位设计师如何试图去除语境,语境都是存在的。就像面对街头的抗议者时,奢侈品店铺内虽然正在售卖「街头服饰」,而店外却竖起保护墙。
就像开头那个故事。故事是 Abloh 在芝加哥当代艺术博物馆的一场对谈上讲到的。观众席上,掌声伴随着笑声响起。这是个好故事,但目前仅仅是个好故事。
今年月上海男装秀背后的核心理念是视觉催眠术。「如果我们能对人类进行『催眠』,鼓励所有人更加善待彼此,这将是一番怎样的场景?」
但这还不是 Abloh 创造的单词里最长的一个。最长的是过度知性化(overintellectualization,这个词并没有收录于官方的创意词汇表)——「找到一个现成的对象,把它放到不同的语境中,忽然间,它就说出了不一样的语言。这是我对街头服饰风格的过度知性化。」Abloh 说。「过度知性化」一共有 23 个字母。
行业尊敬的设计师 —— Martin Margiela、Dries van Noten 等 —— 是这样被人认知的:用作品说话,为人低调,甚少接受采访,不怎么更新或没有社交媒体账号,甚至很少露面。神秘感是必要的。它构建了 Abloh 所说的「purist」的围墙。
Abloh 不是。他渴望自我解释(这与他不太接受采访并不相悖)—— 在他者为他下标签之前(尽管这不可避免)。然而这种解释并不具有祛魅的作用。恰恰相反,词语构筑起一座新的城堡。就像创意词汇表中最新加入的那个词,视觉催眠术 —— 先讲一个故事,如果大家相信了,那么这个故事也就成真了。
这位创意总监对词语的执着令人联想起他尊崇的建筑师 Rem Koolhaas。前记者的身份使 Koolhaas 对词汇极其敏感。引用都市实践建筑事务所建筑师王辉的说法,革命的建筑师最有价值的一面是缔造了新的原型。词义赋能则是缔造新原型的一个强有力的武器。例如他在对珠三角的研究中,使用版权所有的方式来赋予某些固有词汇以新的内涵和能量。
在《System》杂志的牵线下,Abloh 与 Koolhaas 有过一次对谈。Abloh 解释了一遍「purist」与「tourist」的区别。他将自己的职业生涯追溯至艺术家杜尚,后者对现成品的运用引领了一场「改变世界」的当代艺术运动。对 Abloh 来说,他的「现成品」是一种「游客」的直觉 —— 游客会被埃菲尔铁塔的形象打动,而未必需要知道铁塔是用什么造出来的。
Koolhaas 回应:说真的,这是十年来第一次有人说关于旅游业的好话。
3% —— 如果把原始设计改变 3%,它就可以称作一个新设计。
要成为一名设计师,你不必做一名设计师。
我不是设计师(designer),我是创造者(maker),是编辑(editor)。
无论支持者或反对者,人们最常引用的都是 Abloh 这三句话。它们既可以论证一个创意总监的弱点,也可以论证一个创意总监的颠覆性。
比起讨论原创性(originality),Abloh 更乐于与人探讨什么是真实(authenticity)。「我意识到矛盾比持续稳定更真实,」在 2018 年时尚学术刊物《Vestoj》的一次采访中,Abloh 说,「有时我说,我是个黑人设计师,有时我说,我不相信肤色。这两种想法也可能同时存在。人性使然,人会说自己在节食,该喝一杯青汁,但是算了吧,还是去麦当劳买个芝士汉堡。太多时候我们想维持一切恒定不变的假象 —— 这不真实。我推崇流动性。」
真实的另一个内涵被定义为关联性。在一场关于街头设计的访谈中,Abloh 反复说,「现在不是品牌说什么,潮流就是什么了。消费者 —— 尤其在我的领域 —— 可以在两秒钟内为你的品牌点赞或者跳脚。关键词是关联。如果一样东西和人有关联,它会出现在大街上,你会看到它,你会看到人们对它的热情。如果时尚品牌传达出这些关联,你就会看到人们的参与性。」他将自己的成功归功于「抛弃了设计师与消费者之间的界限,和他们更频繁地对话」。
他回忆起当年 Off-White 在 Pitti Uomo 上一场新闻发布会。有 40 个意大利记者在场,其中一个指着一件背后有拉链的西装夹克说,「山本耀司做这样的夹克已经 10 年了」。Abloh 则回应,如果设计师一直都给 T 恤开两个口,我也给 T 恤开两个口就是抄袭了吗?他补充说,一场时装秀与苹果发布会不同,不是要推出最新、最薄的笔记本电脑。
在这样的逻辑里,没有必要再去回溯那些与抄袭相关的指责。翻翻自诩「时尚警察」的 Diet Prada 账号就都能找到。面对《纽约客》,他会说:「社交媒体倾向于盖棺论定:你不是设计师,因为设计师必须来自比利时。」面对 van Beirendonck,他拿出 Louis Vuitton 2005 年的一张秀场照。那时,一位金发碧眼的白人模特身穿米色风衣,手捧泰迪熊。15 年后的上海大秀上,捧着熊的换成了一位身着白色西服套装的黑人模特。
打破传统、超越种族、反客为主。这是 Abloh 让人兴奋的地方。他自己也很清楚。
当然,这些和「原创性」都没什么关系。